《我的老土的父母》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学会珍惜父母了——懂事的道路其实很长,意识到这一点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即使意识到了,还很容易忘掉,尤其是当我觉得他们土的时候。
土,就是不时尚,就是丢人现眼。我看不见的也就罢了,可如若我也在旁边,我就觉得我自己的脸面也让老爸老妈的土气劲儿给丢没了。父亲总喜欢从 QH 农贸市场的地摊上买黑面灰底的老头布鞋,以及稻田里庄稼人常带的稻草帽。父亲脚小,身材也不高大,穿上那种鞋戴上那种帽子颇像一个小老头,可他偏偏喜欢那样的穿着,鞋穿烂了就继续买一样的老头鞋穿,有一次他以为我把他的草帽扔了就又买了一个更土模样的回来。平常晚上我们三口人出去散步,我知道父亲那身打扮舒服我也没有任何意见,可是他会亲访友,甚至有时上班也要那身打扮,我就颇为看不惯了,总得说两句。尤其是遇到学校开家长会或者有同学要来家里做客,我总要千叮咛万嘱咐地敦促老爸穿得要稍微体面一点。父亲每次都听得进去我对他着装的批评,可我就是不明白,他怎么就那么喜欢土里土气的东西?
谁说只有家长愿意拿别人的孩子跟自己的比,孩子长到一定年龄,也会拿别人的爸爸妈妈和自己的比。我记得初中转学到北京后的第一个星期五,北京下着贵如油的春雨,那时候的 QHFZ 新校门还没有修好,前来接孩子的家长们把车扭七八歪地全停在老校门前一条狭窄的过道里,水泄不通。那时我平生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汽车,那么多高级汽车。我一边撑着伞踏着浑浊的积水,一边小心翼翼地穿过浮躁的人群和车群,我记得见到班上一个来自香港的男生坐在他们家的别克子弹头里冲我招手,另一个新认识的同学隔着很远就看见她妈妈开车来接她了。那天晚上吃饭时,我问爸爸我们什么时候也买辆车吧,我的很多同学家都有车呢。爸爸笑笑说,好啊,过两年吧,过两年咱也买辆车开开。
初三的时候,老爸老妈问亲戚借的钱终于在北京买了一套房子,搬家的时候,我把衣橱里积累的近几年各种各样活动发的松松垮垮的衬衫都捡了出来收拾在一个塑料袋里想扔掉。母亲发现了那个袋子,一件一件都看了一遍,然后把它们都收在自己的箱子里。同一时间被母亲挽救的,还有幼年姥姥给我缝的一个特别土气的绛红色的棉背心,六姨为我织的三四条毛裤。我当时对母亲说,那背心我穿得显得很臃肿,同学们都笑话我。母亲不屑一顾地挥挥手说,你不穿我穿,背心从此就进了她的棉衣抽屉。她看见我仍在一边的毛裤,俯身把它们捡起来,看样子好像在琢磨应该把它们收在哪里。我说现在早就没人穿毛裤了,女生怕显得腿粗都改穿紧身的连裤袜来保暖,毛裤留着也占地方,不如给人或者扔掉算了。母亲摇摇头说,这么好的毛裤,先留着吧,有机会带回老家给你弟弟妹妹穿。母亲不舍得扔的东西多了,我现在用的书桌比我大好几岁,是80年代初期大学集体宿舍的留念。那时候母亲还是 KD 的大学生,父亲刚从 QH 毕业到 KD 做助教,还教过母亲课。厨房里的砧板也有年岁了,想当年那是奶奶千里迢迢从爷爷的广西老家背过来送给我们的,不过那块砧板质量确实好,十几年来历经捶打浸泡筋骨反倒愈加硬朗。
初中阶段我一直住在 QHDX 校园里,在那里校长书记和修车师傅一同骑自行车上下班,校园里生活设施运动设施一应俱全,因此没有汽车也不觉得不方便。可是搬了家之后感觉就不一样了。每天我从家里走到小区门口的公交车站等车,清晨傍晚全是上下班高峰期,在车上每一次都挤得大汗淋漓。三伏天,衣服粘乎乎地都粘在身上,遇到堵车,一丝风也没有,只有汗臭味无处不在。数九寒冬,一夜的霜冻让马路上的雪水凝结成冰,我穿着平常的运动鞋从家走到学校,要在雪地里走上半个小时。高中时候,同我一起玩大的小伙伴家里一个接一个都买了车,他们有时会顺路送我回家,有时会同我讲他们家里人开车上郊区摘苹果、逛潭柘寺的经历。 QHFZ 的大门修好之后,每逢周五下午,来接孩子的家长们把车停到两公里之外,人行道自行车道和机动车内道全变成了临时停车场。那时候我已经对那种车水马龙的阵势见怪不怪了,我会走过人行天桥区等公交车,但是我好羡慕那些家里开车来接他们的同学。我问老爸老妈为什么就只有我家还没有车,母亲说,会有的,再过两年吧,又说北京堵车这么严重,我们上班上学的地方又不远,买车了也用处不大。
再过两年吧,再过两年我们也买辆车开开,从我初中二年级时第一次问他们,他们就这样回答,如今我大学二年级,尽管父亲蠢蠢欲动已经多年了,母亲还是立场坚定:就再过两年,新公交车又干净又便宜,就算你去哪里都打的,也比买车便宜,有什么可着急的?这虽然是明白账,可是一到从钱包里往外掏钱的时候就犹豫了,母亲听说我从跳舞的地方打车回家要20多块钱,就告诉我,你坐375到五道口,再改乘城铁,才3块4,而且我帮你查了,375末班车12点呢。母亲舍不得让我在马路上骑车,说尘土大、噪音大,还不安全,可直到今天,父亲母亲仍然各骑一辆自行车上下班,不论冬夏,风雨无阻。母亲衣柜里有几件高档昵子大衣皮大衣,几条真丝长裙,几款时尚女装,我很少见她穿过。其实母亲穿上那些衣服很好看的,有几件是那一年她去日本之前专门找北京的裁缝给量身定做的,可是母亲说了,她没什么机会穿好衣服,不如留给我,也许将来能排上用场。
如今我漂洋过海,在大洋彼岸留学,接触到的都是所谓的洋气的东西,我老说让爸爸妈妈来看看吧,母亲说,找什么急,再过两年等你毕业的时候我们再去是一样的。父亲会说,学校给你们提供那么好的条件,你要好好学习,不要光学到一些皮毛。我知道他们的期望。他们难道不愿意把自己打扮得洋气一点么,他们难道就甘心让自己的女儿责怪他们土气么?不是的,他们心甘情愿今天过得苦一点,是为了孩子明天的起点高一点,这种不辞劳苦的奋斗精神,这种先苦后甜的乐观思想,代表这许许多多像他们一样的父母的善良。暑假我回家的时候,妈妈带我上街说要给我买几件好看的衣服,她带我到当代商城,为我买几百元的皮鞋和上千元的连衣裙,她说好衣服是值那个价钱的——可是她舍得给自己花那个钱么,她的内衣,许多都洗得翻了白,还经常拣我不要的体恤衫穿。老爸呢,他仍然乐此不疲地蹬上自己的老头布鞋去爬香山,骑着自行车郊游,有时没有我的监督也会穿着那双鞋坐城铁去西单听相声,或是坐小巴去京郊看网球比赛。母亲有时打电话过来会说今天坐公交车她和父亲是车上最年长的,卖票员还让小年轻们给他们让座呢。母亲像是讲笑话一样,可我听着,心里却隐隐觉得酸酸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许许多多的爸爸妈妈都是一样的,可又有几个孩子意识到了这一点?尤其是美国加拿大新移民家庭的孩子,他们很容易能感觉到自己的父母和同龄人的父母相比土气得可怜,可是他们中间有几个能体谅父母的一片苦心?人到了四十,再换工作搬家不是为了自己的事业,而是为了孩子。我的父母奔四十的时候从 XZ 搬到北京,损失了两个稳定的事业编制,房帖等福利,他们是为了我能接受更好的教育、有更开阔的眼界。我现在在多伦多一个叔叔家写这篇文章,叔叔和我父亲是原来 QH 时的同学。我们两家基本在同一年离开徐州,我们去了北京,他们移民到加拿大。叔叔阿姨待我像自己的女儿一样,他们给我讲刚刚移民过来时辛苦的经历,叔叔一个临时工接着一个临时工地干活,阿姨英语不好没有工作,一家三口租着别人家的地下室住,叔叔一个月1600加元左右的工资1100多要交房租。叔叔家的大儿子和我差不多大,阿姨总说对不起他,应为儿子的同学如今放假了都和家人到世界各地去度假,只有他们家还呆在多伦多。儿子是多伦多大学交响乐团的长笛首席,可家里一直没舍得给他买一把好的长笛,儿子也从来没问他们要过,只是自己悄悄地跑到商店去打听过价钱。如今几年过去,叔叔家买了房子,开着两辆车,又有了一个小儿子,可谓是过上了国内居民梦寐以求的小康生活,可叔叔阿姨仍然生活节俭。上周他们一家带我去多伦多郊区滑雪,在一家美式快餐店吃中饭的时候,叔叔阿姨不仅挑最便宜的点,还把自己点餐的精华挑出来喂四岁的小儿子吃,阿姨想尝大儿子点的牛排,大儿子起初不太愿意,让他们改改吃饭习惯,自己点的自己吃,可他很快意识到自己错了,把自己的那份拿了出来供大家分享。我当时好感动,他们多么像我的爸爸妈妈,总是舍不得这个舍不得那个,没享过什么福也不想着享福——有一次天津一家私人博物馆兼粤菜餐馆的服务员要帮母亲穿上大衣,母亲竟受宠若惊,要自己穿,还连声说不客气!还有一家移民到美国,也是父亲和母亲的老朋友,现在居住在伊利诺伊州,家里有个和我一样大的女儿。那家的阿姨从小看着我长大,原来每次回国都要给我带彩笔或者巧克力等礼物,被我奉为珍宝。五年前阿姨得癌症去世——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胁,感到死亡夺走了一个我喜欢和亲近的人——她的女儿那段时间常常和爸爸抱头痛哭,而经历过那次的生离死别,女儿一下子变得成熟多了,很能体谅和关心她的父亲,也学着照顾她的小弟弟。
的确,关心一个人的能力不是与生俱来的。父亲肝不好,也不知道自己的病是怎么得的,刚发现自己生病的那两年心事很重,竟会迷信到通过电视广告去邮购那些所谓三个月包好的草药。现在想想,我们都好庆幸那些草药没有什么副作用,父亲无非是吃了一些植物而已。那段时间,我真得是跟着母亲在学着怎么去关心一个人,我意识到我的父亲有时其实也会很脆弱,而我的一声问候,或者为他熬的一碗热粥,能够让他的心里温暖一点,坚强一点。母亲很快就自作主张不让父亲在吃那些又贵又不起作用的药了。如今,父亲的身体一年竟比一年好,我想是他的意志,还有我们的爱在起作用吧。母亲常常对我说,不要惹爸爸生气,不要让爸爸累到,学着也为你爸你妈做做饭,让我们高兴高兴。母亲也说过,不许我嫌弃他们土气,那不是他们愿意的,而是生活所迫。母亲还说过,她有时候觉得她和爸爸对不起我,无法给我提供更高的平台,以后工作上也许也帮不了我任何忙。一切的一切,妈妈,你知道么,也许当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会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可我一个字一个字都是记在心里的。我要靠的是自己,不是父母啊。今天我在多伦多回忆您说的那些话,窗外冰天雪地,一派童话世界,可屋子里却暖暖得让我只穿一条裙子——我知道,我今天之所以能够不知疲倦周游四海,正是因为我的父亲母亲一直都是我背后,为我提供着最坚实的依靠,我也才能够在严寒里感到内心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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