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有幸聆听了作家於梨华女士的讲演,深深被这位女作家、女活动家和女权主义者的性格和思想而感动。於女士已经八十二岁的高龄了,可是步履轻盈、精神矍铄、思维敏锐,而且有一颗活泼、可爱的心。因为讲演的听众中国人、美国人各半,所以有一位年轻的美国女老师为於女士做翻译,因为她翻译得太好了,所以於女士有一次亲昵地像亲孙女一样在那位女老师的面颊上亲了一口,让这位美国女老师都 “受宠若惊” 地脸红了呢。於女士的亲切和可爱一下子就赢得了观众的心。
我历来都特别敬仰成功的女作家,尤其是那些以自己和自己的家庭在中国近代史上的经历为主题的华裔女作家。之前读 Jung Chang 的《野天鹅》、Amy Tan 的《喜福会》,以及最近 Leslie Chang 的 《Factory Girls》都常常泪流满面,感慨颇多。那一代的中国人真是命苦,抗战时的流亡、内战时的颠沛、战争后的漂泊、还有无家可归的失落感⋯⋯ 忧伤和痛苦好像绵绵无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心中怎能不生感慨? 其实,住在美国,身边这样的例子不少,我身边就有老师、同学、学生都来自于那些经历过中国近代史的曲折的家庭,他们被迫背井离乡离开大陆去台湾,又从台湾义无反顾地来美国,多少人是出于无奈!於女士的家庭和她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她 1931 年出生于上海,抗战时期多次随家迁移,几经周折辗转到重庆,1949年又迁到台湾。1953年,於女士带着母亲多方拼凑的学费赴美留学,考入加州大学新闻系。居无定所的生活让她早熟、让她敏感、也让她困惑,她觉得,她和同时代很多有相似经历的人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过着没有归属感的、孤独的生活。今天听於女士讲她的个人经历,我相信很多人的心中都涌起一阵阵叹息和感动。
正因为於女士早期的经历特殊且坎坷,所以,她早期的写作也就围绕着留学生的寂寞、苦闷、和艰难的奋斗历程展开,她也被称为 “留学生文学” 的创始人。50年代的美国,种族歧视还非常严重,台湾留学生(那时候没有大陆留学生)的学习和就业压力都很大。他们前途叵测,却也没有后路,没有钱,没有真正的家可以回,也没有美国主流社会来关心中国留学生的生活。用於女士作品《又见棕榈,又见棕榈》中的男主角牟天磊的话来说就是,那时候,美国人谈的政治、橄榄球与他无关,美国的学校、未来也与他无关,中国成功的留学生自抱一团,失败的留学生也自成一团,成了家的留学生在家里寻找温暖,没成家的留学生互相陪伴、醉酒以消磨时间;而他,不成功也不失败、没有家也没有伙伴;他是一座岛,每一粒沙子里都写满了孤单。
於女士之所以能如此细致、优美地诠释牟天磊那一代人的心情,和她亲身经历的类似的痛苦是分不开的。正如她自己所言,她写作的一大目的,就是为了找到“自己”。什么是找到自己呢? 我在想,她的意思是她要找到自己的信心、自己的理想、自己心灵的家 ——有信心,所以才有理想,朝理想努力的过程,就是建造心灵的家的过程。她找到了。今天的她,看上去睿智和洒脱,态度乐观,开诚布公。她说她在受到70年代女权主义影响以后,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备受压迫的中国女性身上,想用自己的笔为那些女性争取权力。然而,虽然她写的话题多和受苦的女性有关,她总是给她的作品安排积极的意义和振奋人心的结尾。在她的讲演中,她也时时以幽默和风趣引得大家破涕为笑。比如,她回忆 50 年代她母亲对她谈朋友的要求说道,“那时候我母亲对我的要求是三个 P!第一个 P 是 PhD,第二个 P 是 Permanent Residency,第三个 P 是 Property!” 大家都禁不住笑成一片。我和朋友还开玩笑说还应该再加一个 P —— “Physical attractiveness”!当然,这是笑话,我和朋友都已过了“花痴”的年龄,又都尊崇现在女性经济独立的观点,不仅自己能拿 PhD、绿卡和买房子,而且男人帅不帅也不是重点。不过,於梨华女士能如此毫无掩饰地、用讲笑话的方式分享她年轻时一代留学女生的特殊心态,的确具有十足的感染力。
讲到今天的留学生,於梨华女士感叹时代不同了、留学生的经历改善了许多。她说,今天的留学生有钱了,有家可回,也有了更多的选择,和她们五、六十年代的留学生相比有着太大的差别。然而,在场绝大部分的中国人都曾经是或者仍然是留学生,包括我自己,於女士的讲演在我们的心中也激起了不少共鸣。就拿我自己来说,我上学的时候,的的确确在很多日子里都觉得孤独、想家,即使不用为生计和学费发愁,也常常不能排解很多学习上和感情上的挫折带来的苦闷。大三上学期,感情经历受挫让我委靡不振,那时候虽然有父母电话上的安慰和最好的朋友的同情,但是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才走出了内心受到的伤害。即将毕业的那一年,我面对求职的压力又几次觉得筋疲力竭。同学们趋之若鹜的金融、咨询公司对我来说既遥不可及又没有兴趣,父母“建议”我申请的法学院也让我觉得兴趣不大但又不好意思不去努力;眼看第二学期也马上就要过去了,我还没有明确自己到底要找什么样的工作,又不像有些同学好像随随便便就找到了工作,面对毕业后家人、朋友可能的责问,我真是觉得没有人能理解我的苦处,连我至亲的父母也在不知情中给我施加痛苦。后来终于找到我想做的工作以后,来到纽约,虽然有一些大学校友在附近,但是并非知己,所以仍然经常孑然一身。值得庆幸的是,现在我找到了我一直渴望有的爱情,男朋友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终于让我抛掉了心头的孤寂,也让我觉得好像之前吃的苦都是值得的,美国又成了我心目中那块幸福的国度。我想我这样留学经历,虽然时隔半个世纪,和於梨华女士笔下的留学生们还是有相通之处吧。
另外,我有一些七、八十年代在内地和台湾上大学的朋友——这也是在美国生活的一项好处吧,我可以和自己年龄差距很大的人做朋友,他们也不介意和我做朋友——其中有几位都回忆说她们上大学的时候曾私下里传阅过於女士的作品,最著名的包括长篇小说《梦回青河》《考验》等等。那些没有读过於女士作品的人,有男有女、有年纪稍长的也有年轻的,包括我自己,在听了讲演以后,就想把她的书找来读,觉得一定会找到自己的影子。这种广泛的认同感,就是作家成功的秘诀吧,真是让我这种写博客的新手佩服得五体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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