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ly 19, 2012

听作家於梨华女士讲演有感

近日有幸聆听了作家於梨华女士的讲演,深深被这位女作家、女活动家和女权主义者的性格和思想而感动。於女士已经八十二岁的高龄了,可是步履轻盈、精神矍铄、思维敏锐,而且有一颗活泼、可爱的心。因为讲演的听众中国人、美国人各半,所以有一位年轻的美国女老师为於女士做翻译,因为她翻译得太好了,所以於女士有一次亲昵地像亲孙女一样在那位女老师的面颊上亲了一口,让这位美国女老师都 “受宠若惊” 地脸红了呢。於女士的亲切和可爱一下子就赢得了观众的心。


我历来都特别敬仰成功的女作家,尤其是那些以自己和自己的家庭在中国近代史上的经历为主题的华裔女作家。之前读 Jung Chang 的《野天鹅》、Amy Tan 的《喜福会》,以及最近 Leslie Chang 的 《Factory Girls》都常常泪流满面,感慨颇多。那一代的中国人真是命苦,抗战时的流亡、内战时的颠沛、战争后的漂泊、还有无家可归的失落感⋯⋯ 忧伤和痛苦好像绵绵无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心中怎能不生感慨? 其实,住在美国,身边这样的例子不少,我身边就有老师、同学、学生都来自于那些经历过中国近代史的曲折的家庭,他们被迫背井离乡离开大陆去台湾,又从台湾义无反顾地来美国,多少人是出于无奈!於女士的家庭和她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她 1931 年出生于上海,抗战时期多次随家迁移,几经周折辗转到重庆,1949年又迁到台湾。1953年,於女士带着母亲多方拼凑的学费赴美留学,考入加州大学新闻系。居无定所的生活让她早熟、让她敏感、也让她困惑,她觉得,她和同时代很多有相似经历的人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过着没有归属感的、孤独的生活。今天听於女士讲她的个人经历,我相信很多人的心中都涌起一阵阵叹息和感动。


正因为於女士早期的经历特殊且坎坷,所以,她早期的写作也就围绕着留学生的寂寞、苦闷、和艰难的奋斗历程展开,她也被称为 “留学生文学” 的创始人。50年代的美国,种族歧视还非常严重,台湾留学生(那时候没有大陆留学生)的学习和就业压力都很大。他们前途叵测,却也没有后路,没有钱,没有真正的家可以回,也没有美国主流社会来关心中国留学生的生活。用於女士作品《又见棕榈,又见棕榈》中的男主角牟天磊的话来说就是,那时候,美国人谈的政治、橄榄球与他无关,美国的学校、未来也与他无关,中国成功的留学生自抱一团,失败的留学生也自成一团,成了家的留学生在家里寻找温暖,没成家的留学生互相陪伴、醉酒以消磨时间;而他,不成功也不失败、没有家也没有伙伴;他是一座岛,每一粒沙子里都写满了孤单。


於女士之所以能如此细致、优美地诠释牟天磊那一代人的心情,和她亲身经历的类似的痛苦是分不开的。正如她自己所言,她写作的一大目的,就是为了找到“自己”。什么是找到自己呢? 我在想,她的意思是她要找到自己的信心、自己的理想、自己心灵的家 ——有信心,所以才有理想,朝理想努力的过程,就是建造心灵的家的过程。她找到了。今天的她,看上去睿智和洒脱,态度乐观,开诚布公。她说她在受到70年代女权主义影响以后,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备受压迫的中国女性身上,想用自己的笔为那些女性争取权力。然而,虽然她写的话题多和受苦的女性有关,她总是给她的作品安排积极的意义和振奋人心的结尾。在她的讲演中,她也时时以幽默和风趣引得大家破涕为笑。比如,她回忆 50 年代她母亲对她谈朋友的要求说道,“那时候我母亲对我的要求是三个 P!第一个 P 是 PhD,第二个 P 是 Permanent Residency,第三个 P 是 Property!” 大家都禁不住笑成一片。我和朋友还开玩笑说还应该再加一个 P —— “Physical attractiveness”!当然,这是笑话,我和朋友都已过了“花痴”的年龄,又都尊崇现在女性经济独立的观点,不仅自己能拿 PhD、绿卡和买房子,而且男人帅不帅也不是重点。不过,於梨华女士能如此毫无掩饰地、用讲笑话的方式分享她年轻时一代留学女生的特殊心态,的确具有十足的感染力。


讲到今天的留学生,於梨华女士感叹时代不同了、留学生的经历改善了许多。她说,今天的留学生有钱了,有家可回,也有了更多的选择,和她们五、六十年代的留学生相比有着太大的差别。然而,在场绝大部分的中国人都曾经是或者仍然是留学生,包括我自己,於女士的讲演在我们的心中也激起了不少共鸣。就拿我自己来说,我上学的时候,的的确确在很多日子里都觉得孤独、想家,即使不用为生计和学费发愁,也常常不能排解很多学习上和感情上的挫折带来的苦闷。大三上学期,感情经历受挫让我委靡不振,那时候虽然有父母电话上的安慰和最好的朋友的同情,但是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才走出了内心受到的伤害。即将毕业的那一年,我面对求职的压力又几次觉得筋疲力竭。同学们趋之若鹜的金融、咨询公司对我来说既遥不可及又没有兴趣,父母“建议”我申请的法学院也让我觉得兴趣不大但又不好意思不去努力;眼看第二学期也马上就要过去了,我还没有明确自己到底要找什么样的工作,又不像有些同学好像随随便便就找到了工作,面对毕业后家人、朋友可能的责问,我真是觉得没有人能理解我的苦处,连我至亲的父母也在不知情中给我施加痛苦。后来终于找到我想做的工作以后,来到纽约,虽然有一些大学校友在附近,但是并非知己,所以仍然经常孑然一身。值得庆幸的是,现在我找到了我一直渴望有的爱情,男朋友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终于让我抛掉了心头的孤寂,也让我觉得好像之前吃的苦都是值得的,美国又成了我心目中那块幸福的国度。我想我这样留学经历,虽然时隔半个世纪,和於梨华女士笔下的留学生们还是有相通之处吧。


另外,我有一些七、八十年代在内地和台湾上大学的朋友——这也是在美国生活的一项好处吧,我可以和自己年龄差距很大的人做朋友,他们也不介意和我做朋友——其中有几位都回忆说她们上大学的时候曾私下里传阅过於女士的作品,最著名的包括长篇小说《梦回青河》《考验》等等。那些没有读过於女士作品的人,有男有女、有年纪稍长的也有年轻的,包括我自己,在听了讲演以后,就想把她的书找来读,觉得一定会找到自己的影子。这种广泛的认同感,就是作家成功的秘诀吧,真是让我这种写博客的新手佩服得五体投地。



Wednesday, July 11, 2012

我对班昭《女诫》的理解

很多人认为,《女诫》对女性的要求苛刻,文中观点也早已被时代淘汰。但是我认为,我们不能够仅以现代人的视角批判这部汉代的著作,《女诫》其实是一部帮助女性自强、提高女性地位的著作。


先介绍一下《女诫》的作者班昭。她出身东汉时期一个史学世家,父亲班彪因效仿司马迁,而开始了搜集资料撰写《汉书》的工作,二哥班固继承父业,继续为《汉书》效力终生。班昭的大哥班彪因崇拜张骞,在四十岁左右弃笔从戎、出使西域,一待就是三十年,为稳定汉朝疆域和威严立下了大功,被封为定远侯。班昭虽然身为小妹,却继承了她家人的才华和品德,不仅在父亲和二哥去世后完成了《汉书》的编纂,而且被邓太后请入皇宫,作为皇后、公主等宫内女性的老师,被誉为“曹大家(读gu)”——姓“曹” 是因为班昭嫁给了曹世叔,“大家” 的意思就是博学的老师。美国学者Robin Wang 称班昭是中国最伟大的史学家和学者之一。


说到班昭的地位,可谓是儒家严格的性别制度下一个例外。她不仅因其著作《女诫》被纳入儒家“女四书”之列而被后人称赞,而且在她在世的时候就享有相当高的社会地位。除了出入皇宫给皇后、公主上课以外,班昭曾帮助兄长班超向汉和帝上书,请求和帝准许在西域效力三十年的兄长告老还乡。这封《为兄超求代疏》的上书以情感人、以理服人,以其文采和诚恳打动了汉和帝。班超在等候和帝准许三年后,终于以七十岁高龄回到家乡。试想一下,班超身为定远侯,向皇帝申请三年都没有得到皇帝的同意,班昭的上书意义有多么大!可见,女性的才华和感情在汉代是被认可的,女性的言论也是被重视的。班昭本身的例子就是对《礼记》中 “内言不出于捆” (字面意思“女子在屋里说的话不应该传到门槛外面”,引申义包括“女姓不应该写作”等等)的反驳。


班昭通过自己的经历,意识到女性也可以通过自己的勤勉取得人们的尊敬、取得成功。因此,《女诫》以一个女作家的视角,帮助女性认识了她们应该具备的取得成功的素养。《女诫》也让我对古代中国社会对女性的要求有了一些新的认识。我现在认为,《女诫》在论述“三从四德”的同时,其实也提高了女性整体的社会地位。原因有三。首先,《女诫》对女性的要求和儒家经典对男性的要求有相同之处:即为人要谦虚、要恭敬、要提高自身修养、要力求人与人之间的和谐、要光宗耀祖等等。《女诫》认为这些道德标准不应该只针对男性,也应该针对女性。


第二,鉴于汉代之前的古书只侧重强调了“君子之道”,班昭填补了一个空白,通过著《女诫》来强调女性也应提高自身素养来求得“女子之道”。女性由此明白她们和男人一样,都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提高自己在家庭、社会中的地位,都可以光宗耀祖。女性应该如何进步?班昭提出教育不能“但教男而不教女”,即女子也应该读书受教育。班昭是历史上第一个提出女性也应具有受教育的权利的学者。


第三,班昭自己阐述她著《女诫》的目的,就是为了帮助家里那些年轻待嫁的女孩子们:“伤诸女方当适人,而不渐训诲,不闻妇礼,而失容他门,取耻宗族。吾今疾在沉滞,性命无常,念汝曹如此,每用惆怅。”班昭真的希望能够帮助年轻的女孩子取得婚后生活的成功,这样她们出嫁以后才不会吃亏,也就不会让家人为她们担心。班昭旨在介绍自己的人生智慧来让更多的女性生活幸福。


因此,从这三点原因来看,《女诫》虽然是在儒家男女有别的大观点下论述“女子之道”的,但是它对古代女性的意义应该是广泛且深远的。在两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女诫》一定帮助过很多古代女性享受家庭和睦、受人尊敬、光宗耀祖的生活。《女诫》的意义是积极的,我们不能仅仅以现代人的观点来评价它。


附:《女诫》全文

女诫
班昭著

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宠,赖母师之典训。年十有四,执箕帚于曹氏,于今四十余载矣。战战兢兢,常惧绌辱,以增父母之羞,以益中外之累。夙夜劬心,勤不告劳,而今而后,乃知免耳。吾性疏顽,教道无素,恒恐子谷负辱清朝。圣恩横加,猥赐金紫,实非鄙人庶几所望也。男能自谋矣,吾不复以为忧也。但伤诸女方当适人,而不渐训诲,不闻妇礼,惧失容它门,取耻宗族。吾今疾在沈滞,性命无常,念汝曹如此,每用惆怅。间作《女诫》七章,愿诸女各写一通,庶有补益,裨助汝身。去矣,其勖勉之!

卑弱第一。
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斋告先君,明当主继祭祀也。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矣。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晚寝早作,勿惮夙夜,执务私事,不辞剧易,所作必成,手迹整理,是谓执勤也。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清静自守,无好戏笑,洁齐酒食,以供祖宗,是谓继祭祀也。三者苟备,而患名称之不闻,黜辱之在身,未之见也。三者苟失之,何名称之可闻,黜辱之可远哉!

夫妇第二。
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是以《礼》贵男女之际,《诗》著《关睢》之义。由斯言之,不可不重也。夫不贤,则无以御妇;妇不贤,则无以事夫。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方斯二事,其用一也。察今之君子,徒知妻妇之不可不御,威仪之不可不整,故训其男,检以书传。殊不知夫主之不可不事,礼义之不可不存也。但教男而不教女,不亦蔽于彼此之数乎!《礼》,八岁始教之书,十五而至于学矣。独不可依此以为则哉!

敬慎第三。
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故鄙谚有云:“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然则修身莫若敬,避强莫若顺。故曰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夫敬非它,持久之谓也;夫顺非它,宽裕之谓也。持久者,知止足也;宽裕者,尚恭下也。夫妇之好,终身不离。房室周旋,遂生媟黩。媟黩既生,语言过矣。语言既过,纵恣必作。纵恣既作,则侮夫之心生矣。此由于不知止足者也。夫事有曲直,言有是非。直者不能不争,曲者不能不讼。讼争既施,则有忿怒之事矣。此由于不尚恭下者也。侮夫不节,谴呵从之;忿怒不止,楚挞从之。夫为夫妇者,义以和亲,恩以好合,楚挞既行,何义之存?谴呵既宣,何恩之有?恩义俱废,夫妇离矣。

妇行第四。
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专心纺绩,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此四者,女人之大德,而不可乏之者也。然为之甚易,唯在存心耳。古人有言:“仁远乎哉?我欲仁,而仁斯至矣。”此之谓也。

专心第五。
《礼》,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行违神只,天则罚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故《女宪》曰:“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由斯言之,夫不可不求其心。然所求者,亦非谓佞媚苟亲也,固莫若专心正色。礼义居洁,耳无涂听,目无邪视,出无冶容,入无废饰,无聚会群辈,无看视门户,此则谓专心正色矣。若夫动静轻脱,视听陕输,入则乱发坏形,出则窈窕作态,说所不当道,观所不当视,此谓不能专心正色矣。

曲从第六。
夫“得意一人,是谓永华;失意一人,是谓永讫”,欲人定志专心之言也。舅姑之心,岂当可失哉?物有以恩自离者,亦有以义自破者也。夫虽云爱,舅姑云非,此所谓以义自破者也。然则舅姑之心奈何?固莫尚于曲从矣。姑云不尔而是,固宜从令;姑云尔而非,犹宜顺命。勿得违戾是非,争分曲直。此则所谓曲从矣。故《女宪》曰:“妇如影响,焉不可赏!”

叔妹第七。
妇人之得意于夫主,由舅姑之爱已也;舅姑之爱已,由叔妹之誉已也。由此言之,我臧否誉毁,一由叔妹,叔妹之心,复不可失也。皆莫知叔妹之不可失,而不能和之以求亲,其蔽也哉!自非圣人,鲜能无过!故颜子贵于能改,仲尼嘉其不贰,而况妇人者也!虽以贤女之行,聪哲之性,其能备乎!是故室人和则谤掩,外内离则恶扬。此必然之势也。《易》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此之谓也。夫嫂妹者,体敌而尊,恩疏而义亲。若淑媛谦顺之人,则能依义以笃好,崇恩以结援,使徽美显章,而瑕过隐塞,舅姑矜善,而夫主嘉美,声誉曜于邑邻,休光延于父母。若夫蠢愚之人,于嫂则托名以自高,于妹则因宠以骄盈。骄盈既施,何和之有!恩义既乖,何誉之臻!是以美隐而过宣,姑忿而夫愠,毁訾布于中外,耻辱集于厥身,进增父母之羞,退益君子之累。斯乃荣辱之本,而显否之基也。可不慎哉!然则求叔妹之心,固莫尚于谦顺矣。谦则德之柄,顺则妇之行。凡斯二者,足以和矣。《诗》云:“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其斯之谓也。